《回回药方》残卷(下简称《药方》)的名词术语的语源较为复杂，既有音译的外来词汇，又有不少非音译的汉语词汇。对于《药方》外来术语的音译，宋岘^[1]34－36、刘迎胜^[2]11等阿拉伯语、波斯语专家认为其虽有阿拉伯语的成分，但更多则是从波斯语转写而来。对于《药方》中非音译的名词术语，部分来自元明时代的北方汉语方言口语。《药方》的复杂语源，凸显了古代中国回回医学融汇中西、来自民间的特色。宋岘的《〈回回药方〉考释》(下面简称《考释》)一书的上册对《药方》的诸多术语进行了释读，然而却有明显误释的，也有释读不确的，还有对非音译术语未释的，笔者选择其中12个术语进行释读，以纠正错误，弥补缺失。

宋岘根据《医学与生物学词典》在《考释》中将《药方》的术语"亦忒列法力""亦忒里肥(里)""小忒里肥里"误释为"睡菜"(Menyanthes trifoliate L．)^{[1]55，57，65，206－207}，受《考释》影响，《回药本草》进一步认定为龙胆科健脾消食、养心安神的瞑菜^[3]80。

陈明认为上述释读有误：①《众风门·风癞紫白癜类·贴药方》中"小忒里肥里"词下注释称"即凡合成的药名"，如果是一种药物，何谈"合成"；②《杂证门·又亦忒里肥方》中记载的"亦忒里肥方"由诃子、金樱子等组成，而没有睡菜。陈氏认为，该词与梵语tri－phala同义，转写自阿拉伯化的al－itrīfīl，在《医学入门》^①中由3种成分——myrobalan(ihlīlaj，诃梨勒)、berelic myrobalan(balīlaj，毗梨勒)和emblic myrobalan(amlaj，庵摩勒)合成^[4]。实际上，由宋岘翻译的阿维森纳(Avicenna)《医典》卷5第3册"小忒里肥里"原方，由"喀布尔诃子、毗梨勒及去核的庵摩勒的汁液(Shīr Amlaj Manzū'at al－Nawā)各等分"组成^[1]206－207，也与睡菜无关。Itrīfal实为诃梨勒、庵摩勒、毗梨勒——即中古时代著名果酒"三勒浆"主要成分的代称。

笔者认为，即便不懂阿拉伯语、梵语等诸种"回回语言"，只要将《药方》中以"亦忒列法力"为名的药方放在一起考察，就不难发现其共同之处是都用到了"三勒"——可不里诃子(即诃梨勒)、八里剌(即毗梨勒)和牛柑子(即庵摩勒)，甚至剂量都完全一样，例如：

"亦忒列法力马杭八的而方：可不里诃子二两，八里剌、牛柑子各一两……"；

"亦忒列法力阿福体木尼方：可不里诃子二两，八里剌、牛柑子各一两……"。

故此，作为方名，《药方》中凡与音译Itrīfal有关者，都应当译释为"三勒药剂"，而不能释为"睡菜"或"瞑菜"。

"治里撒而乌斯证"见于《药方》之《众风门·众风杂治类》。《考释》根据"里撒而乌斯"乃阿拉伯语昏睡病(Līsarghūs)的音译，释为"治昏睡病"或"治梦游症"；由于该词的波斯语读音为leetarghos，故又释为"梦游症"(穆罕默德·舍莱夫《医学与生物学词典》)^[1]135。然而，原书中该词之下的小字注文却是："即是中风音哑病证"。按"中风音哑"应指中风后舌喑而口不能言类病症，与昏睡或梦游症相差甚远。惜现存《药方》正文仅此处记载且无详细描述，但据此也可断定"治里撒而乌斯证"绝非"昏睡病"或"梦游症"。

"阿牙剌只法亦哈剌"见于《药方》之《众风门·哈必门汀方》和《杂证门·阿牙剌只法亦哈剌方》等章节。《杂证门·阿牙剌只法亦哈剌方》原正文中称该词古希腊人已有解释("欲纳尼(即地面)人言")，其含义是："法亦哈剌，犹叶言苦味"；得名原因是："此方中最重者在芦荟，芦荟味极苦，故因名云"；且"阿不·阿里(即阿维森纳)说：……服阿牙剌只者，如泻则少且迟"。《考释》对该词解读无误：《医典》中"阿牙剌只"为古罗马时期来自希腊的1种泻药，"法亦哈剌"意为"苦味的"(阿维森纳解释：因芦荟味苦。)，故词义为"苦味的调理性泻药"^[1]48－49。但《考释》未提及《医典》与前述《药方》原正文的印证关系，也即《药方》中所述的"阿牙剌只法亦哈剌"正印证了《医典》所述的"阿牙剌只"与"法亦哈剌"的功效相合，《考释》未能点明。

"札剌必证候"见于《药方》之《杂证门·撒福非阿剌思他黎西》："能治札剌必(即眼皮内粗糙)证候"。《考释》指出"撒福非"意为散剂、药末(Safūf)，"阿剌思他黎西"就是亚里士多德，方名来自《医典》等^[1]82，而对方证中"札剌必证候"却未作任何解释。从原书注文"即眼皮内粗糙"来看，笔者认为"札剌必证候"类似于沙眼、滤泡性结膜炎等睑结膜炎性眼科疾病，其具体所指，尚待进一步确考。

"显验"多出现在《药方》卷34中，意即"临床表现"。如《折伤门·伤损类》"说血流极甚并因由、显验、治法"，是讲大量出血的病因、临床表现和治疗原则；《折伤门·取箭头刺签类·说凡小伤损》："若箭头伤在贵体，如脑、心、肺、肝、肠经、尿胞中，恶显验且显，料其不可瘥，则不可治矣；若恶显验不显，料其可将瘥，亦明与其家人说此证危，然后治之。"是将预后不良的临床表现称为"恶显验"。

"克化"即是脾胃对饮食的消化吸收，如《众风门·古阿里失突论只方》："能消散风，克化饮食，并香口气"；《众风门·治消食之魂无力者》："再用甘松油搽胸，或用治食不克化之油"等。称消化吸收为"克化"，类似北京方言古白话，如《红楼梦》第11回："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，我倒吃了两块，倒象克化的动的似的"^[5]。中医古籍中亦多有使用"克化"一词，如《圣济总录·伤寒门·伤寒后宿食不消》："脾胃弱不能克化饮食，故令宿食不消也"^[6]667。

"得济"为描述方药疗效好、得以治愈之术语，来自于陕、甘、宁、青等地西北方言口语^[7]459－469，而西北五省恰是中国回族聚居地区。"得济"未见于中医书籍，其"有益""得利"之义，见元代古籍《元典章·户部八·市舶》："市舶司的勾当，哏是国家大得济的勾当"^[8]。"得济"是元代西北回回口语方言，是中国回回医学源于民间的烙印。

鄢氏^[9]67－70认为《药方》"禀性"一词类似中医的"体质"，因此，所谓"禀性衰败""有湿""干燥""有热""而冷"，分别相当于"不足质""湿性质""阴虚质""阳虚质""寒盛质"等概念。中医古籍确有用"禀性"指代"体质"的，如《诸病源候论·疮病诸候》："漆有毒，人有禀性畏漆，但见漆便中其毒"^[10]987；《备急千金要方·胆腑方》："凡人禀性不同，不可一概与之"^[11]281；《医门补要·先审病患禀性用药》："人体质有虚实之分，禀性有寒热之异"^[12]等。

在回医基础理论中，"禀性"即人体禀赋之性的简称，是发病的决定因素：禀性未衰不会发病；禀性衰败，机体对内外环境包括气质、体液的改变作出反应，影响四气^①、四液，产生"根源"病理(黄水、湿浊、风、瘀血、痰等)而发病^[13]。回医"禀性"该义项，确与中医学所谓"正气""体质"等类似。

除指"正气""体质"外，《药方》中"禀性"还表示药性或方剂功效，如其《众风门》："腽肭脐禀性，第三等类至第四等上热，第二等上燥"；《杂证门·说阿牙剌只》："阿牙剌只，……功效则一，不比别药单禀性，所用分两不同，则功效亦随之不同"等。中医本草古籍也有类似用词，如《本草崇原》)"牛黄，……禀性皆阴，故气味苦平，而有阴寒之小毒"^[14]；《本草述钩元》："牵牛子感热火之化所生，禀性雄烈"^[15]。

"润"在《药方》中歧义颇多，解释主要有2种：①按字面本义，作动词或形容词，意为滋润、濡润、湿润，与干燥相对，如《杂症门》论"阿牙剌只法亦哈剌方"功效称"用蜜则润脏之功尤速"。"阿牙剌"只是一种泻下剂，故此"润"即功效"润下"之义；《折伤门》："又凡性润的药皆可忌"，此处"润"则用来描述药性润燥。②似指"四体液"中的黏液、痰(类似于中医的"痰湿")，作名词，如《众风门》："白薇能助泻的力，能推润等""又能拔脑经润出""身内浊润，其因风、因浊根源"等。

《药方》中所谓"某脏(腑)经"，并非指中医经络学说中与相关脏(腑)所属的经脉，而是指脏(腑)本身，与中医经络腧穴无关。例如《众风门》描述心跳加速："心经壮跳，身战"；《马竹尼海撒而方证》描述胃疼："日久发热，胃经疼"；《杂证门》描述肠道溃疡："咸痰根源生的肠经内疮"；《折伤门》描述肝脏外伤："治肝经因跌磕有伤，不发热者"等。鄢氏认为该用法与清末西方传教士汉译近代西医书籍时将肝、胃等脏器翻译为肝经、胃经类似^[9]67－70。

早期研究者苏礼曾误认为"混堂""堂子"可能指后金至清代的皇帝祭祀场所，并据此推测《药方》成书的时间下限为努尔哈赤建立后金的明万历四十四年(1616)^[16]12。现在已经完全清楚，"混堂"(或"堂子")既非祭祀场所，也与满清无关，其实是元代北方回族对澡堂建筑的口语称谓。《药方》对其用途说得十分明白，如《众风门·风癞紫白癜类》："混堂洗浴，……混堂洗浴搽身""如常空心混堂洗浴，出汗""混堂洗浴、多浇热水"。实际上，不止古代北方回回民间有此说法，南方方言如老上海话、苏州话中均有此说，历代文献多有记载，例如明代郎瑛所著《七修类稿》记载："吴浴，甃大石为池，穹幕以砖，后为巨釜，令与池通，辘轳引水，穴壁而贮焉。一人专执，……池水相吞，遂成沸汤，名曰混堂"^[17]。此外，明内廷宦官机构专设"混堂司"主管宫廷沐浴事宜，亦可为旁证。

"咂血罐儿"指回回医家用来祛除"恶血"、瘀血的一种医疗器械，似中医刺血拔罐法，但不用针(刀)放血，而是在罐内放蚂蝗(即水蛭)吸血，治疗"癞证"。《众风门·风癞紫白癜类》："先必放血，用咂血罐儿放蚂蟥咂血，服过药便做癞治"。其名称形象生动地体现了蚂蝗(即水蛭)"咂血"的动作(甚至声音)，加之儿化韵特征明显，故该词亦体现了《药方》用词的口语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