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《素问·六节藏象论》述有"肝者罢极之本",如何解读"罢极",从明代吴崑至今,聚讼400余年,观点可达11种;《悬泉汉简》三见"罢亟",注为"罢极",义为"疲劳",同义复词。《史记》《汉书》九见"罢极",颜师古注为"疲困" ,结合出土文献、传世文献、临床、实验之据,确证"罢极"即为"疲劳" , "肝者罢极之本"即为"肝者,疲劳之本"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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奠定中医理论基础的经典著作《黄帝内经素问》,在当今崇尚绿色健康理念的大潮中愈发显得重要,然而因其著成至今已2 000余年,学者对其中理论、语言、词汇的理解分歧很大。正如对其中"肝者罢极之本"的理解,从明代吴崑(1551—1620)至今,一直聚讼不断,莫衷一是,关键在"罢极"一词的解读上。学界争论纷纷,依据各种书证,提出各种观点,但从未有过出土材料的证明。笔者发现《悬泉汉简》载有"罢亟"一词,注为"罢极",结合传世文献,对"肝者罢极之本"之"罢极"原义做一解读,以求教方家。
《黄帝内经素问》中仅出现一处"罢极",即《六节藏象论》 "肝者罢极之本",《黄帝内经素问》的通行本,唐代王冰的次注及北宋林亿的新校正对"罢极"均无注。直至明代吴崑解读曰: "'罢’,音皮。动作劳甚,谓之罢极。肝主筋,筋主运动,故为罢极之本。"[1]清代张志聪亦解读为: "动作劳甚谓之罢。肝主筋,人之运动皆由乎筋力,故为罢极之本。" [2]由此展开了对"罢极"的讨论,刘晓培等是近年对此梳理最全面的,列出古今学者对"罢极"的解读:① "罢极"即疲劳,持此观点者以明代吴崑、清代张志聪等为代表;② "罢极"即过度疲劳,以清代姚止庵为代表。③ "罢极"即耐受疲劳,以清代高士宗以及邢玉瑞、秦伯未、李今庸为代表;④ "罢极"即免除疲劳,以林绍志、贾延利、傅贞亮为代表;⑤ "罢极"即四支,日本的丹波元坚为代表,郭霭春亦赞同;⑥ "罢极"即谓目之视力,以边海云、陈利国为代表,刘日才有相近观点;⑦ "罢极"即遣散人身之气血布敷于周身,以潘文奎为代表,王琦亦有相近观点;⑧ "罢极"即中正决断,以张德英为代表;⑨肝为"罢极之本"是对肝脏生理功能病理变化的概括,以孙广仁为代表;⑩ "罢极之本"即产生人体运动的根本,以王洪图为代表,孟景春亦有近似观点;⑪ "罢极之本"即调节动与静、兴奋与抑制的根本,马佐英、张登本为代表[3]。刘晓培等并未对11种观点作述评,笔者以为吴崑、张志聪的观点最接近"罢极"的原义。 "罢"音"皮" ,动作劳甚,已清楚它的音义,但尚未指出当释为"疲" 。同时,其对"极"的解读未确,未知它与"罢"是同义。清代姚止庵认为"罢极"为过度疲劳,是将"极"误读为极尽之极,后面所列郭在贻的分析即可解疑。清代高士宗等认为"罢极"为耐受疲劳,将"罢"读为"罴" ,以为如熊罴之任劳,但"罢极"作为一个词,所见的传世、出土文献中均为"疲劳"义,不可割裂"罢极"而独析"罢"字,因此观点不能成立。同理,林绍志等认为"罢极"为免除疲劳,也是独析"罢"为免除义,从而割裂了"罢极"一词,其观点也不能成立。而将"罢极"认为四支、认为目力,则是误释"罢"之上部首"罒" ,将原本部首"网"释为"四"或"目",自然是臆测之观点,不足为信。而将"罢极"认为是遣散人身之气血布敷于周身、中正决断、对肝脏生理功能病理变化的概括、产生人体运动的根本、调节动与静、兴奋与抑制的根本,则是基于中医对肝脏功能概括而强加"罢极"的词义,这违反语言词义的训诂规范,观点自然不成立。之前惟有任宏丽沿着吴崑和张志聪的思路,对"罢极"做出正确解读,她认为: "'罢极’当读为'píjí’,'罢’音义通'疲’,'极’训为'困’,'罢极’即疲困、疲劳之义,属同义词复用。"[4]然任宏丽未依据出土文献、临床及实验分析等方面论证,故未被学界所重视,殊为遗憾。
1990年至1992年,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敦煌甜水井东南3 km的汉代悬泉置遗址,发掘了23 000余枚有字简牍,称之为"悬泉汉简" 。胡平生和张德芳辑录选取其中部分精粹资料,编录272号简牍,著成《敦煌悬泉汉简释粹》一书,笔者见到3处"罢亟" 。
"一四一 甘露元年二月丁酉朔己未,县(悬)泉厩佐富昌敢言之,爰富:使者段君所将踈(疏)勒王子橐佗三匹,其一匹黄,牝,二匹黄,乘,皆不能行,罢亟死。即与假佐开、御田遂、陈……复作李则、耿癸等六人杂诊橐佗丞所置前,橐佗罢亟死,审。它如爰书。敢言之。(Ⅱ0216③:137)"[5]106-107
"一九九 甘露二年四月庚申朔丁丑,乐官(涫)令充敢言之:诏书以骑马助传马,送破羌将军、穿渠校尉、使者冯夫人。军吏远者至敦煌郡、军吏晨夜行,吏御逐马前后不相及,马罢亟,或道弃,逐索未得,谨遣骑士张世等以物色逐各如牒,唯府告部、县、官、旁郡,有得此马者以与世等。敢言之。" (Ⅴ1311④:82)[5]140-141
以上简文中的"橐佗"即"骆驼",而"罢亟",胡平生、张德芳专门作注: "罢亟",即此"罢极"。《玉篇·网部》: "罢,……又音疲,极也。" "罢(疲)极"是同义复词[6]。 《史记正义》注:罢,音皮。[5]106-107可知其中3处"罢亟"就是"罢极" ,也即"疲极" "疲劳"义。骆驼因疲劳而至死,驿马因疲劳而走失。
传世文献中"罢极"一词多见,《史记》四见,《汉书》五见。《史记·秦本纪》载: "阻法度之威,以责督于下,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,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,至于灭宗,皆以此类也。"[7]192-193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载: "今韩信兵号数万,其实不过数千。能千里而袭我,亦已罢极。" [7]2615其另载: "夫锐气挫于险塞,而粮食竭于内府,百姓罢极怨望,容容无所倚。" [7]2623《史记·吴王濞列传》载: "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,乃以全彊制其罢极,破吴必矣。" [7]2832《汉书·成帝纪》载: "卒徒蒙辜,死者连属,百姓罢极,天下匮谒。" [8]322《汉书·蒯伍江息夫传》载: "锐气挫于险塞,粮食尽于内藏,百姓罢极,无所归命。" [8]2162《汉书·傅常郑甘陈段传》载: "兵来道远,人畜罢极,食度日尽,恐无以自还,愿单于与大臣审计策。" [8]3012《汉书·匈奴传》载: "前此者,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,匈奴孕重惰殰,罢极苦之。" [8]3781《汉书·王莽传》载: "王邑昼夜战,罢极,士死伤略尽,驰入宫,间关至渐台,见其子侍中睦解衣冠欲逃,邑叱之令还,父子共守莽。" [8]4191除此之外,《盐铁论》卷第8有: "秦南禽劲越,北却强胡,竭中国以役四夷,人罢极而主不恤,国内溃而上不知。" 《礼记正义》卷54有: "'乡道而行,中道而废’者,言好仁之甚,乡仁道而行,在于中道,力之罢极而始休废之也。"以上传世文献所载"罢极" ,均如颜师古注, "罢"读曰疲; "极" ,困也。笔者亦解读"罢极"为疲劳之意,理由如下。 "罢" ,《说文解字·网部》: "罢,遣有辠也。"段玉裁注: "引申之为止也,休也……罢之音亦读如疲。" 《广雅·释诂》: "罢,劳也。"王念孙《广雅疏证》: "罢与疲同。" 《广韵·支韵》: "罢,倦也。"结合颜师古的注:罢读曰疲,可以判定"罢"与"疲"是通假关系,就是"疲"义。而"极" ,郭在贻在注释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 "千里袭我,亦已罢极"中有精辟的阐述: "按:此注只注罢字,而不注极字,大概是误认极字为极尽之极,以为无须加注。其实这个极字并非极尽之意,而是疲惫的意思,罢极是同义复词。《广雅》卷一上《释诂》:'……疲……惫,极也。’《上林赋》:'与其穷极倦
’,郭璞注云:'穷极倦
,疲惫者也。’《史记·屈原列传》:'人穷则反本,故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也。’劳苦与倦极,均为同义复词,极也就是倦。《文选》卷四七,王褒《圣主得贤臣颂》:'庸人之御驽马,亦伤吻弊策而不进于行,胸喘肤汗,人极马倦。’极、倦对文,则极就是倦。《类说》卷四九引《殷芸小说》:'晋明帝为太子,闻元帝沐,上启云:'伏闻沐久劳极,不审尊体如何?’答云:'去垢甚佳,身不极也’。’按'不极’一本作'不劳。’以上均为极有疲惫之义的确证。"[6]从字典辞书和郭先生的考证,可清楚"罢极"中的"罢"同"疲" , "极"是"倦" , "疲"与"倦"是同义词,因此"罢极"是一个同义复词,就是"疲倦" "疲劳"义。
通过上述解读可知,《素问·六节藏象论》: "肝者,罢极之本,魂之居也。"句中, "罢极"的"罢"通借"疲", "极"为"倦"义, "罢极"今音当读为"pí jí",是一个同义复词,就是疲倦、疲劳之义。 "罢极"在两汉至唐宋时期就是一个百姓共识词汇,因此在传世文献中多处出现而无须特别注释,其所见也仅是唐代颜师古和张守节做过注释和注音。这也是《黄帝内经素问》通行本唐代王冰次注和宋代林亿新校正未对"罢极"作注的原因所在。然而到了明代吴崑时则对"罢极"了然不清,吴崑特别对"罢极"做了注释,而且他也不解"极"义,以为是"筋",从而引发了对"罢极"持续400余年的讨论。
刘晓培等的相关综述文章,列举了近年来? "肝者罢极之本"的临床实证和实验研究成果,包括王庆其指出肝病的临床表现再多,其中疲乏一症为肝病的典型症状;王辉武、顾学兰等观察肝病患者普遍存在疲劳症状群;陈列红通过实验研究,发现肝病各种证型均有不同程度的乏力,从微量元素的角度探讨"肝为罢极之本"的机制 [3]。等,从临床和实验证实了"肝者疲劳之本"。
综上所述,无论从文字、词汇、音韵、训诂,还是临床、实验诸方面,均证实了"罢极"就是"疲劳"义。因此, "肝者疲劳之本"是对于"肝者罢极之本"惟一正确的解读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