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胡家草场出土西汉木牍医方中个别文字进行释读，对其中字词进行注释与翻译。研究发现该方用雄喜鹊屎治疗痫病，尚属首例；采取灸法与药物协同治疗痫病，为目前所见之最早记载；将药物涂抹于母亲乳头令患儿吮吸，以此为哺乳期患儿给药，至今仍在沿用，此木牍的记载最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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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1月13日"文博中国"微信公众号发表了《十大考古候选项目·湖北荆州胡家草场西汉墓地发现大量秦汉简牍》一文，刊布了胡家草场M12中的一些简牍。其中有一枚医方木牍(图1)，发布者未做释文。
随后"简帛网"于2020年1月14日发布翁明鹏《胡家草场医方木牍小考》(以下简称"翁文")，其释文为："凡闲(痫)，先〈无〉氒(厥)矦(侯-喉)、上三〈气〉壮(状)，取牡
(鸟)矢(屎)、美枣、(第一行)饥(脂)、乳计〈汁〉孰(熟) 
(磨)。小未能
(饮)，以涂其(第二行)母乳乳之。"[1]1月15日发布李志芳、何有祖《胡家草场医方木牍补说》(以下简称"李文")，该文在在翁文基础上，将释文调整为："已闲(痫)无(无)久，
上三，壮取牡
(鸟)矢(屎)、美枣、饥乳计(汁)孰(熟) 
(磨)，小未能
(饮)，以涂其母乳乳之。"[2]1月16日发布谢明宏《试释胡家草场医方木牍的"尾上三壮"》(以下简称"谢文")，将木牍首8字释读为"已闲(痫)，先久尾上，三壮"[3]。
上述诸先生学术敏锐性之高、行文之速令人敬佩。细读其文，发现问题亦复不少。兹不揣愚陋，略陈浅见如下。
牍首
非字，系简牍常见之标记符号，诸家并无异议。
牍首
字，翁文释读为"凡"，李文、谢文释读为"已"。笔者以为
的写法与居延汉简131.4[4]251、马王堆帛书、武威汉代医简多处"凡"字颇同[5]131，翁文释读为"凡"，可以信从。
字，翁文释读为"先"，甚确。但认为"先"是"无"之讹字，误。李文释读作"无"，亦误。经察此
字与马王堆帛书中"先"字写法颇同[5]105-106，当释读为"先"。
字，翁文释读为"氒"，未知其所据；证据不足，其"厥喉"之释义不攻自破。李文释读为"久"，甚确，但将其释义为长久之"久"，亦误。经察此
字与马王堆帛书"久"字写法颇同[5]33，释读为"久"当无疑问。
"久"是"灸"的古字。《说文解字·火部》："灸，灼也。"[6]杨树达《积微居小学述林》："古人治病，燃艾灼体谓之灸，久即灸之初字也。字形从卧人，人病则卧床也。末画象以物灼体之形。"[7]因"久"又假借为"长久"字，遂于其下加"火"而成今字"灸"以表示其本义。"久"表"灸灼"义，出土文献多有之，如"其腹有久故瘢二所"[8]、"取敝蒲席若藉之弱，绳之，即燔其末，以久尤末，热，即拔尤去之"[9]、"五辰辛不可始久刺"[10]138，例多不赘。
字，翁文释为"侯"，李文释"
"，认为可能读作"矢"，也有可能看成是"尾"的讹字。谢文径释为"尾"。释
为"尾"，于理无据：其一，二者字形差距较大；其二，中医古籍确有灸鸠尾穴治疗痫病的记载，但径将"鸠尾"称"尾"，查无其证；其三，简牍凡言刺灸，多指明经脉或者部位而不具体到穴位，如马王堆帛书《足臂十一脉灸经》"灸太阳脉"[11]179、"灸少阳脉"[11]186，《武威汉代医简》"灸心""灸腹""灸背""灸头"[10]119等可证。经察此
字与居延汉简502·11[4]100，睡虎地秦墓竹简，马王堆汉墓帛书《春秋事语》、《纵横家言》、《二三子问》、《老子》乙本，银雀山汉简"侯"字写法颇同[5]92-93。"侯"为"喉"之通假字，表喉咙义，属声符字通假形声字之例。此种用法，出土文献如"五言(音)者，一曰侯(喉)息，二曰揣(喘)息"[12]114、"侯(喉)息，下皆土(吐)阴光阳"[12]115等，皆可证明。翁文释
为"侯"，读为咽喉之"喉"，可以信从。
"上三"二字的释读本无误，翁文将其解释为上气，误。
字，释作"壮"，无异议。但是，翁文读作症状之"壮"，李文读作壮大之"壮"，皆误。惟谢文读作中医灸治时的量词，甚确。"壮"为中医常用的动量词，灸灼一次即为一壮。如《三国志·魏书·华佗传》中"若当灸，不过一两处，每处不过七八壮，病亦应除"[13]可证。
字，翁、李均释为"
"，误。细察字形，其左边是"干"，右边为"鳥"，当是"鳱"字。《玉篇》："鳱，鳱鹊。"[14]《说文解字·隹部》字作"雗鷽"，"雗鷽，山鹊。知来事鸟也。"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："《说文》当云雗鷽、
也为一物。今本山字浅人依尔雅增之。避太岁、知来岁风、知人忧喜、知行人将至，此正今之喜
。其性好晴，故曰干
。雗幹
同。"[15]牡鳱矢，即雄喜鹊屎。
下文诸字，翁、李释文均无疑问。惟"饥"字，翁文以为读"脂"，误；李文以为仍读作本字，甚是。但李文将"饥乳汁"连读，认为是"哺乳母亲饥饿状态下的乳汁"，殊难理解。
痫病常因积食不化所致，患儿本就不思饮食；加之以雄喜鹊屎入药，虽有美枣、乳汁调和，但其臭秽恐未可全消，进一步加重患儿厌食。正所谓"饥不择食"，惟有待其饥饿时给药，患儿才不至于拒食。所以，笔者认为"饥"谓饥饿，此处是说患儿宜空腹服药。
综上所述，愚意可将牍文释读如下："凡閒(癇)，先久(灸)侯(喉)上三壮，取牡鳱矢、美枣，饥，乳计(汁)孰
(磨)。小未能
(饮)，以涂其母乳，乳之。"
方中"美枣"一物，也见于马王堆医书《五十二病方》："美枣一斗，以寸。"[11]651"美枣"之"美"是就物品的品质而言的，谓其品质佳、质量好，如《五十二病方》"以美醯□之于瓦甂中"[11]429、"赣戎盐若美盐盈脽"[11]455、"薄洒之以美酒"[11]460、"取其汁渍美黍米三斗"[11]503等等皆是。
乳汁"主补五藏，令人肥白悦泽"[16]392。此方用乳汁，意不在补，而是用以和药的赋形剂，如《五十二病方》"冶糵米，以乳汁和"[11]553、《武威汉代医简》"治目痛方：以春三月上旬治药，曾青四两，戎盐三两，皆冶合，以乳汁和，盛以铜器，以付目，良"[10]117。
"孰"是"熟"的古字，文中谓仔细、反复之意。如《五十二病方》"以新布孰摡之"[11]434、"先孰洒加以汤，乃付"[11]571，皆可证明。
"
"，《周礼·冬官考工记·凫氏》："于上之攠谓之隧。"孙诒让注："攠，
之变体……《方言》云：'摩，灭也。’郭注：'或作攠灭字’。"[17]可知"
""攠"为异体关系，皆可省写作"摩"，训为"揅摩"义，今假借作"研磨"。
整段牍文的意思是：一切(小儿)痫病，先在患儿的喉上灸治三壮，(然后)取雄喜鹊屎、美枣，趁患儿空腹，用乳汁(把上述两样东西)细细研磨。(因为)患儿太小不能饮药，(所以需将)药物涂于母亲的乳(头)上，给患儿喂奶。
小儿痫病多因乳养失理、血气不和，或受惊吓，或中风邪，或因积食不消。"然小儿气血微弱，易为伤动，因此三种，变作诸痫。"[18]1255胡家草场汉墓牍文"凡痫"，与此处"诸痫"同。
治疗方面，惊痫"当按图灸之，摩膏，不可大下"[18]1256。风痫"当与
心汤"[18]1258。食痫则以镇惊安神、祛风消积为能事，并"以吐利为妙"[19]。
研究胡家草场木牍医方，有如下几点收获。
《本草经集注》记载雄鹊肉可入药，谓其"主治石淋、消结热"[16]426，未见其粪便入药的记载。
以动物粪便治病，出土文献多有之，如马王堆医书蚯蚓矢、雄鸡(白鸡)矢、犬矢、马矢、彘矢、羖羊矢、牡鼠矢，《周家台秦汉墓简牍病方》蝙蝠矢，《武威汉代医简》蚕矢等，这些动物粪便，大多被《神农本草经》收载，究其功效，多有消积除满、消疳除痞、治小儿惊啼、癫痫等，如《五十二病方·颠疾》"先偫白鸡、犬矢。发，即以刀剶其头，从颠到项，即以犬矢湿之，而中剶鸡□，冒其所以犬矢湿者，三日而已。已，即熟所冒鸡而食之，致已"[11]426，即是用动物粪便治疗癫痫的最早记载。
以上述动物粪便的主治功效类推，雄喜鹊屎亦可入药治疗小儿痫疾，只不过未被传世本草著作收载罢了。胡家草场木牍医方使用雄喜鹊屎治疗痫病，尚属首例。本草未收雄喜鹊屎，究竟是漏载，还是选择淘汰的结果，因文献有限，难以妄下结论。但该方以雄喜鹊屎入药之事实，为《神农本草经》之前的药物学研究提供了资料借鉴。
胡家草场木牍医方痫病的治疗，先于喉上灸三壮。对照痫病的临床表现来看，此处喉上所灸穴位当是廉泉。《针灸甲乙经》记载："亷泉，一名本池，在颔下结喉上舌本下，阴维、任脉之会，刺入二分，留三呼，灸三壮。"[20]《明堂灸经》记载："廉泉在颔下结喉上舌本间，灸三壮，主舌下肿难言、舌疭涎多、咳嗽少气、喘息、呕沫、口噤、舌根急缩、下食难。"[21]痫病呕沫、口噤、舌根急缩等正在廉泉的主治范围，于喉上廉泉灸三壮，正合"当按图灸之"之义。
"先灸喉上三壮"，以防痫病发作时呕沫、口噤、舌根急缩，是为治标。以雄喜鹊屎消积除满、消疳除痞；美枣去心腹邪气、安中、镇惊[16]461，是为治本。
灸、药并举，协同取效，标本兼治，比之单纯用灸法或者药物治疗，体现出更为成熟的治疗思路。
患儿在痫病期间常常厌食、惊啼不已，加之哺乳期患儿年幼不能饮药，即使勉强能饮，也必以喜鹊屎臭秽之气而拒绝饮药。不得已，遂于患儿腹饿欲食之时，将药物涂于母亲乳头，令患儿吮吸，以达到给药的目的。
这种给药方法，文献多有之，如《备急千金要方》"治小儿舌上疮方……桑白汁涂乳，与儿饮之"[22]、"治小儿口噤方，鹿角粉、大豆末，右二味等分和乳，涂乳上饮儿"[22]，《外台秘要方》"千金耆婆万病丸……小儿惊痫，服一丸如米许，以涂乳，令嗍之，看儿大小量之"[23]。可见传世文献记载的这种给药方法，渊源有自。
将药物涂抹于母亲乳头令患儿吮吸，为哺乳期患儿给药，此法源远流长，至今仍在沿用，但目前以此木牍的记载为最早。
